京东仓储的十年战事
半夜,现场管理让所有人停工,点名,以防有人中途跑路,造成现场的人手不足。还好,绝大部分人虽然累到不行,但还在坚持。
相比刚上岗的时候,后半夜流水线的速度大为加快,我再也不能守着地牛等分拣工慢慢把它装满,只有一次次拉着它往返于两个车和四个分拣口,把得力的打印纸、ROG的电脑、东方甄选的荔枝、蔚来寄给用户的端午节礼物,甚至某个修理厂买的固特异轮胎,拉到他们该去的地方。
临时的工友
“兄弟们再加把劲,货马上就捡完,还有半小时流水线就停机!”
现场管理绿马甲拿着黑色的大喇叭,向着“牛”们喊话。但同样的“半小时停机”的喊话,我已经是第二遍听到了。刚开始和工友们目光交汇,两人还会相视一笑;到了这个时候,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,东边天色已经微微发亮,空气中有了露水的味道,没有人再用眼神交流——累到发蒙,是每个“牛”的共同特点。
又是一车轮胎,上坡的时候,我快要喘不过气来,后面推着走的女工友也快没力气了。我知道,此刻的我一定戴上了痛苦面具,表情难看。我突然想起,豆瓣上的“轻体力活”小组是如何描绘体力工作的——不用动脑子,像个机器一样干就完了。可到了我这里,“轻体力活”的幻梦被瞬间戳破,沉重的地牛让我每一步都迈得很难。
真的存在轻体力活吗?这里的工友大都不是第一次出来工作。重庆老哥,之前干过莆田鞋厂;河北小哥和大姐,干过电子厂;留着小黄毛的甘肃小哥,之前干过工地;年过半百的北京南城口音大爷,在这里干了五年多临时工......
京东物流基地的装卸
他没有说话。之后,他凑过来和我说,他想以后去开滴滴,“起码空调吹着,也没人管,我一个朋友跑了十天,就把一个月7000多的车租挣回来了”。就在头天晚上上班之前,他和朋友去滴滴公司面试,对方要求他们拿5万块押金(后来我查过,无车司机的押金是1万),他觉得太贵,没敢交,也不想白过一天,晚上就来京东快递干活了。
分拣中心附近的街角
终于熬到了7点半,劳务公司的工头带领大家一一打卡、走回入口、安检、发手机、结算工钱。这一天的收入是220元。新的班次即将开启,下班的人和上班的人,在路上交汇,朝两个方向走去。
在路上,我听到一个上工的临时工——也是拉地牛的女“牛”和她的同伴对话,大概是在讨论工作期间能不能休息。
“你放心吧,干活哪有不让休息的,”她补充道,“京东是国企,还能紧到把人累死不成?”
人流中的交汇太过短暂,我没看清她的样子,也没有去纠正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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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东物流基地的装卸
和我想象中的快递工厂——安静,只有机器人往返穿梭;干净,柔和明亮的灯光照亮同样不染一尘的地面——不同,那种理想的环境,可能只存在于这座快递分拣中心一街之隔的京东亚洲一号物流中心,而这里是另一个世界。
快递分拣中心对面的亚洲一号
快递流水线轰隆不停,飞转的马达带动着传送带,将一个个快递从远处运过来,突然方向一转,快递扑通一下掉入分拣口,再由分拣工人把快递拿出来,尽可能整齐地码放在货盘上,等着“地牛”过来运走。
只要流水线一开动,整个车间就淹没在它的噪音里。一旦某个分拣口堆积的快递超过一定数量,就会触发报警,黄灯开始闪烁,喇叭发出尖利的报警音,时刻准备扎破每个人的耳朵。如果不能快速拿走堆积的快递,报警持续一段时间后,车间管理员就会找上门来。
我要负责的分拣口一共有四个,其中两个是自动口。“对接”我的分拣员一男一女,男生今年还不到20岁,也是618期间被雇来的临时工,但不是我们这样的日结工,他需要在这里工作小半个月,每天的工资竟然比我们还要少20块钱。
他看我使用地牛还不是很熟练,一把拉过我的地牛,丝滑地把钢叉伸进了货盘下面的空隙中,猛压几下手柄,就把货盘抬离地面,时间不过三十秒。但半分钟没顾上分拣口,其中一个口的快递很快就堆得老高,他只好放弃和我搭话,急匆匆地去把快递搬下来,码放到对应的货盘上。
另一个分拣员大姐个子不高,但似乎力气不小,在流水线一侧的四个分拣口来回巡视。像过去的纺织工人,在纺纱机前面来来回回,接上断掉的纱线。
我是专门拉地牛的,不用管分拣工作。在等待货盘堆满的几分钟,我竟然收获了片刻的清闲。分拣员小伙子问我是哪里人,我说河北,不出所料,这两位分拣员都是老乡。高度重复的肢体动作,让人渴望用言语找到喘息的自由,我们很快聊了起来。
“我妈老是激我,怎么还不出去工作,我一咬牙就来了这边。”小伙子说;“我是过年之后,在家躺了半年,”大姐说,“在老家找不到工作,听说快递招人来试试。”
谈到未来,两个人异口同声——“干完这几天,以后再也不来了,热得难受。”夏夜的分拣车间里,即便四面透风,也没有一丝凉气。在不算长的人生里,我第一次清晰地理解了语文老师曾经讲的“通感”是什么意思,轰隆作响的流水线明明不会带来气温的升高,却能带来无尽的燥热。
人工分拣的分拣口更是难熬,需要工人用扫码器一个个扫描快递,再把快递分拣出来,一切都靠纯人力。这里用的工人全都是“正式工”,也就是穿着京东工服、直接由京东发工资的工人。他们把音乐的声音调到最大,最受欢迎的是《爱如火》《最炫民族风》和《站在草原望北京》,这些歌有微妙的相似感,节奏统一,鼓点清晰,足够强烈,再柔缓一分,都盖不过车间里的噪声。
但有一样东西是无法靠音乐屏蔽的,那就是车间里不间断的闪光。流水线上,几台机器不断发出白炽的高频闪光,像是一颗颗接连炸开的闪光弹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种机器叫做“多面扫”,能借助强光扫描快递箱的多个面,只要任意一面贴好快递条码就可以识别出来,能够代替人工扫码。
强光、噪声和闷热,让人本能想要逃离这里。和我一起拉货的重庆老哥,开始怀念起以前打工的生鲜库房。“那里只有几度,夏天都要穿长袖。”
“你也来当‘牛’啦?”货盘装到一米多高,我担心拉不动,就让分拣工停下,拉起地牛往车库走去。货物重心不稳,我不能加速也不敢减速,不敢拐急弯,只能一步步往前挪动。
京东物流基地的装卸
时间在别处
我是在58同城找到这份“地牛”工作的。电话那头的廊坊大姐很热情,告诉我工作时长12个小时,中间有休息。要求也不高,不认字都没关系,只要认识数字和字母就能来。快到集合上工的时间,她还不断给我打电话、发微信,问我到了没有。
招募临时工的是一个劳务公司,通常名叫“xx人才”。它们把人从四面八方招来,套上一件透着汗味的红色反光马甲,人就变成了可以出售给用人单位的标准化劳动力。
工人排队“进厂”的地方
下午六点多,我和四十多个工友排好队,站在京东分拣中心的门口,等待进厂。我上的是晚班,名义上的工作时间是晚上7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。但58同城招我来的廊坊大姐告诉我,最晚6点半就要赶到这里排队了。
存包柜
在安检进“厂”之前,第一件事是发红马甲,第二件事是收手机,要么交给劳务公司,要么存到附近的柜子里。包括手表等一切可以显示时间的东西,都不允许带进厂。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,我很多年来第一次经历不知现在是几点的状态。人是活在时间里的动物,突然失去时间感,给人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,像是航行在海中,突然遭遇了指南针失灵。
夕阳落到仓库另一边的时候,所有人的安检终于完成,一位保安头目模样的男人把临时工们集合到一起,排成一个方阵,开始训话——大都是和安全有关的注意事项,比如只能走员工通道、不能脱下反光背心、抽烟要去外面之类。随后,一群人排成一队,前往分拣车间。
这个分拣中心相当大,拥有五六个规模庞大的库房,我们要去的只是其中一个分拣流水线。正式开工前,劳务工头带着每个人去打卡机前通过人脸识别打卡,再给每人发一瓶藿香正气水。
“天气太热,谁受不了了就赶快喝藿香正气水”,他补充道,“一仰脖就闷了。”
等工头给每个人打完卡,日光已经彻底暗下去,这是属于夜班的世界。后来我才知道,打完卡的时间是7点半,“12小时工作制”是从7点半开始计算的。
穿着绿马甲的“临时工调度”走过来,给我们的反光背心上贴上不干胶标签。我身上的标签写着“F08、F11”,意思是我要负责这两个捡货口的所有货物,用地牛拉到对应的货车上。
每个货车,对应的是一个营业部。也就是说,这座城市里某两个京东营业部在明早之前收到的所有货物,都要过一遍我的手,由我从分拣口拉到货车边。